距離你死去的那天已經過了兩個月又五天,距離你的喪禮也過了一個月又二十六天。
在生死學的第二堂課,我見到了安寧病房的高醫師,我想起那天我們和你的主治醫師說,希望能把你轉到安寧病房,然而時間過得之快,不,也許快的不是時間,而是你的時間,我們還沒見到高醫師,你呼吸的聲音就變了。(我上網查過,呼吸聲音的改變就是瀕死的徵兆之一)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,但是生命的驟逝還是令人難以接受,尤其是想到我們曾經的承諾,就算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,在這個時間點就像是埋在肌膚的竹筷碎屑,成為一個個輕觸便宛如錐心之痛的小肉刺。
我還記得你是十一月二十日入院的,因為你一直吐,胃鏡一檢查,胃癌第三期,腫瘤塞住了幽門。那時你說你很後悔,要是早點去檢查就好了。果然就如同那堂課的死亡曲線一樣,開完刀,出院回家,然後病情又急轉直下,再昂貴的中藥調理也沒有用。
我們過了一個冰冷的除夕,我站在餐桌附近吃蛋捲,喀啦、喀啦,你在哀號,你在乾嘔。我仍然吃著蛋捲,看著你,喀啦、喀啦。你連晚上都痛得無法入睡,我面無表情地幫你按摩,你問我該怎麼辦,我看著你,一句話也沒說。
然後你又入院,這次你回不來了,每次你看見我就搖頭,我不想看見你搖頭的樣子,所以總是把頭撇開。我用棉花棒沾水以後潤濕你的嘴唇,摸摸你的手,然後一直不停地流眼淚。你看著我,一句話也沒說。
你因為肝指數過高陷入昏迷,我很抱歉--我不是說我對不起你,而是我抱持著太多的遺憾了。我沒有親口對你說過我愛你,在這段時間裡,我在心裏說了上百次。親戚外人嫌我冷漠,說我不懂世界上只有一個你,說我只在乎我自己。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這是 isolation,因為我向來如此,我沒辦法正面去表達我的感情,也沒辦法真正地用我的個體去重現一段悲傷或是痛苦。我對著他人,宛如第三者般隔離(因為我就是身為第三者來與自我對話的),不然就是像現在,還有以後要做的--sublimation。
你離開,並且換上我替你準備的衣服,和去年我二十歲生日的那天穿得一模一樣,全身的紫紅絲質。以前我總是和你說,衣服的搭配並不是全身同個顏色就好,但你始也如此,終也如此。
人說夢境是潛意識的展現,也是慾望與遺憾張狂之所。你死前一天我第一次夢到你,我們處在一個名為家的白色空間,你向上天祈求兩天的時間可以完全康復,當你起身,我們擁抱,我們對話,我對你說了我愛你(也是第一次親口對你說)。到三月十四日為止,我夢見了你七次,我一筆一劃把一切記錄下來。在你的喪禮前我夢見你開車來接我,我坐上副駕駛座。我沉默了一下,對你說:「我好久沒坐你開的車了呢。」淡淡地否認了你實體的存在,我默認了你的死亡,所以你消失,換我坐上駕駛座,我再也沒有夢見活著的你。如今我仍思索著,要是我當初沒有否決你的存在,是不是你會永遠在我的夢境中活著呢?就算在潛意識中深信著你的生,真的會讓精神的病態如毒瘤般蔓延嗎?
在高醫師的那堂課,問了全班同學認為對於死者的創傷究竟會延續多久?有人認為三天就夠了,有人覺得一個月、三個月、半年、一年、兩年,甚至是一生都仍舊那麼地深刻。我忘了我究竟是舉了一個月,亦或是三個月。 蕭醫師的課則提到我們總是必須與逝者建立一個新的關係,不是刻意把亡者刻劃於骨,不是刻意遺忘,而是建立新關係。我們處於一個資訊爆炸的時代,一個感情與情感皆如暴雨般稍縱即逝的時代。我們恐慌地說出這個事實,好像離開網路一天就會被世界淘汰,並且抨擊這樣的資訊風暴使我們無法寧靜心靈片刻。然而也許正是因為我們處於一個資訊爆炸的時代,與過去締結新關係的速度才會如此快--自然而然地從生命消失,或者交錯,或者打結,或者分岔。但那記憶仍然不可抹滅地存在著,只是塵封,我如此感嘆。 在沒有你的家,彷彿一切都那麼地理所當然,我仍舊去那些一起去過的地方,仍舊開你的車去上課,仍舊去音樂廳聽音樂會,仍舊光顧了彼此允諾要同行的店。
在這個「我愛你」充斥的世界,「愛」彷彿變成一個世俗的符號,打印在商品與歌詞上。我一直覺得比起「I love you」或是「Je t’aime」,中文的「愛」是一種更深層無私的情感,大概比較接近日文的「愛してる」吧!在這個人們口口聲聲說著愛的時代,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愛,又有多少是浮濫的喜歡呢?我從未明白什麼是愛,也未曾與人說過「我愛你」,直到真正的離別之時,我站著,我看著,才明瞭愛是什麼樣的一種感情。
媽,謝謝你,我愛你。
- Jul 03 Wed 2013 23:26
與逝者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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